上水粉錦公路一個角落，有一條叫蓮塘尾的小村，村口有一戶姓林的人家，半個世紀前已在這裏經營茶水糧雜。 奶茶汽水香煙便飯，為居民提供方便，也把七名子女養育成人。 成長了的子女，各有理想，像羽毛初豐的燕子，紛紛沿著公路飛出去，往另一端尋找自己人生方向，只有兩個留下來，陪著喪了夫又日漸年邁的母親，把守茶店老巢，一守二十年。 二十年間，他們把茶店變成茶座，付上青春和理想，有人甘心、有人怨尤、有人甚至反叛掙扎，離家出走。 然而，幾經兜轉、多番折騰，最後卻發現，人生最寶貴、最值得追求的東西，原來一直在這小店裏，一直在身旁。 這是一個尋常人家的尋常故事，曾經怨懟、曾經寬恕、曾經傷害、曾經包容，在年年月月間，轇轕糾纏，浸沉成一種生命的厚度，耐人尋味、歷久常新。

三月中旬的正午，初夏剛臨，上水粉錦公路榮昌茶座的第二代掌門林麗金，頂着微隆的肚子，笑臉盈盈在店面招呼客人。不經不覺，她已懷了三個月身孕，七個月之後，就會成為別人的母親。

「係呀！係第一胎，忙埋個午市，晏晝去照超聲波！阿媽成日都叫我唔好做咁多！不過我份人性急，見到唔做唔安樂！」她一邊落單傳菜一邊說。

林麗金，乳名金仔，是家中老五，做事爽快，即使大肚子，也總是搶着落單，一隻手臂可以頂三碟飯，像隻穿花蝴蝶般，三扒兩撥安頓好客人，且有餘力談笑風生，很有領袖風範。

茶座是她和細佬林霆豐一起經營的，家姐專責對外，細佬主力廚房，姐弟合力把店子打理得頭頭是道。店很骨子，半露天庭園，有花有樹有鞦韆，還有LCD電視、無線寬頻上網，High-tech得像間網絡小cafe。食物也花心思，即磨咖啡、生煎豬扒、香煎雞尾，還有那被蘇施黃稱為全港最好的豬扒包。

捱出一片天地

  六十八歲的母親楊錦雲在店內的工作也愈縮愈小，從前可以幫忙寫單的她，因不諳電腦操作，今天只能負責在櫃台收銀，幫忙湊孫，順便做公關大員，和熟客打牙骹，聯絡感情。然而，可做的雖然不多，她還是堅持天天到店面來。

「我在後面住！晨運完冇嘢做，咪落嚟做紅綠燈囉，點下呢樣點下嗰樣！順便煲涼茶俾仔女！今日煲夏枯草，天口熱吖嘛！曬埋熱頭咁辛苦！」她一邊說，一邊核對電腦單，$28.0當人$280收，害得客人呱呱嘈。

這茶座，前身是她和丈夫聯手經營的小士多，一直都是前鋪後居，鋪就是家、家也是鋪。她七個仔女，全部都在這兒出世，一家人住在鋪後的小石屋內，雖然窮卻樂也融融。她捱了大半世人，沒有離開過蓮塘尾，今天，金仔、霆豐、大兒子國峰和三女麗星仍是和她同住一地，其餘幾個雖已搬走，但全住在上水區，幾乎天天都有兒女回來和她吃飯，一家人緊緊繫在一起。

她十九歲就嫁入林家，本與丈夫林泉及家公一起養雞養豬，農閒的時候，就在屋前擺賣茶水，給路過的村民解渴消暑。那時，是1956年，上水還是個不毛之地。

「嗰陣一個鐘頭都見唔到一架車，人人行路出石湖墟，行過飲碗茶，有時又煲飯賣俾佢哋。後來我啲仔女出世，起間石屋，我咪賣茶啡公仔麵糧油雜貨囉，個個仔女都要幫手！細細個就企凳仔煮麵！」她說。

楊錦雲有上一代人刻苦的性格，湊仔養豬掃雞屎賣茶水一腳踢還不止，餘暇時還可以拿些手作回家賺外快，賺了私己就死慳死抵儲起來，留來供子女讀書。

「我冇讀乜書，但同村有個校長，成日同我講話讀書重要，叫我要俾D細路讀書。我老公古老，話讀咁多書做乜？我唔贊成，咪暗啞底攞膠花返來晚頭黑穿囉！穿到手指頭都損晒，靜靜雞供佢哋讀書囉！」她說。

年少桀驁不馴

她咬緊牙關拚命穿，結果頭四名子女，除了二女早嫁之外，全部留學英國及加拿大。但輪到金仔的時候，家裏情況有變，一家之主的林泉因為血管閉塞，身體大不如前，店鋪缺乏人手幫忙，還在唸高中的金仔，已被迫代父從軍，後來父親病逝，她更要協助母親撐起經營的重任。

「我唔鍾意！我覺得阿媽好偏心！對我特別嚴厲。好似我放學就一定要四點半返到，遲D就鬧到狗血淋頭！細佬妹遲，佢又唔鬧？」金仔說。

在林家七兄弟姊妹中，論脾性最剛烈的，就是金仔。對不平事，總是拔劍而起、挺身而鬥。對父母的管教，也是悖逆，母親愈想她做的她愈不做，愈不批准的她愈是要做，把母親激得半死。

「阿金仔最難教！脾氣又臭又硬頸，唔俾佢踩單車，佢就靜靜雞去踩！叫佢放學返嚟幫手，佢就偏偏走去打排球。有次佢放學唔返，去剪頭髮，我好嬲，打咗佢一巴，點知佢掉頭走咗去三日，返嚟都冇認過一句錯，幾硬頸呀！」母親說。

那次出走，她跑去同學家裏住，一心想要激媽咪，同學勸她回家，她也是得得戚戚的，直至踏入廚房看到母親，才知也是硬性子的母親，原來早已哭得眼也腫了！

中學畢業之後，金仔考了張全科及格的Full cert，有兩科更是C級，以此成績，本來也有機會步兄姐後塵出國留學，但隨着家境的變化，年少的夢想變成泡影。她也嘗試過出外找工作，做過地產、船務，又在高爾夫球會當過侍應，卻沒一樣稱心。最後，經不起母親嘮叨回來打理店務，但心裏懷着的，卻是一顆恨怨的心。

「嗰時睇乜都唔順眼，覺得間屋又舊、塊地又爛、連張木枱都篤眼篤鼻。阿媽又成日吟呢樣吟嗰樣，拍拖帶個男朋友返嚟，佢又話唔好咁快拍拖，搭人電單車尾，佢又話危險唔准，好冇癮！嗰時佢即使問一句：食唔食飯？我都覺得好討厭，見到佢我就擰歪塊面唔睬佢。」金仔說。

我有我的世界

母親其實也不好受，對於不能供金仔去讀書，心裏總是有點虧欠的感覺，但奈何現實逼人，她抓破頭皮也想不出辦法，惟有見一步行一步。

「唔係我唔想供佢讀書，但係有乜辦法？佢爸爸身體唔好，我真係要人幫手嘛！呢個女係脾氣唔好，但係識做生意，細細個幫我收錢計數冇錯過！我咪教佢做生意囉！點知佢粒聲唔出咁嬲我？」母親說。

不瞅不睬的日子，維持多年，金仔每次回來總是黑口黑面罵人，母親、細佬、夥計，甚至客人，動輒給她罵個狗血淋頭。枱抹得不夠乾淨，罵！傳菜慢一點，罵！彷彿全世界都欠了她，要把全世界都罵個痛快才安樂。

「好難請夥計！成日鬧人！附近幾條村都知我呢度有個倀雞婆，好難撈！冇人敢做。」母親說。

金仔屈在小小的鄉下小店，時刻都想要做一些驚天動地的事，要人注意她其實是不凡。21歲那年，她決定做一件讓母親看傻了眼的事，就是背着母親跑去學電單車。女兒身去學電單車，那年頭，是件離經叛道的事。

「我日日帶個頭盔出去，佢就日日問我，我話我搭人車尾之嘛！妳理咁多做乜？見到佢半信半疑又擔心，我就開心。」金仔說。

結果，她一次就考到電單車牌，還大膽到買了電單車，大搖大擺駕車回來。回來那天，母親站在門外，果然看傻了眼！她沾沾自喜，以為母親一定會罵她，誰料母親沒有，只說了一句：楂車小心啲啦！然後別過頭，眼淚潸潸的流。

母親拿她沒辦法，她更變本加厲，加入電單車會，個個星期駕車招搖過市、風馳電掣，彷彿要在馴服這頭怪獸的過程中，尋回那失去了的自我。

「有一次成隊人一齊出旺角，幾十部車停响百老匯戲院門口，幾威呀？幾多人睇呀？就係呢種感覺囉，我成世人未俾人重視過，我就係鍾意呢種成為眾人焦點的感覺囉！」金仔說。

外面的世界很精彩，但對於這個正飛向外面世界的女兒，做母親的彷彿落後了幾條街，根本跟不上。能做的，只有趁她在家時盡量吟尋，但愈吟她愈走、愈走她愈吟，兩母女的關係，終像火星撞地球一樣決裂。

「有次同阿媽鬧大交，阿媽好嬲咁問我：點解妳對外面D人咁好，對阿媽就好似老虎咁惡？我就鬧番轉頭話：我啲朋友激親我，係因為佢哋唔清楚我。妳係我阿媽！妳應該清楚我吖嘛！」金仔說。

為店為家奔走

於是，她天天駕電單車往外跑，過如夢似幻的生活，以為已找到了生命的目標。直至92年政府寄來的一封信，才開始徹底顛覆她的想法。

「嗰時我哋已經賣飯賣麵，點知政府寄封信嚟，話我哋無大牌(餐廳牌照)唔可以經營，我向政府申請轉大牌，但係收到回覆話，呢度屬於綠化用地，唔會發牌俾我，如果再做，最後就會封鋪。」金仔說。

本來離開這鋪，是金仔一直夢寐以求的事。然而，看到父母幾十年的心血；和自己成長的家即將毀於一旦，不知怎的，心裏有說不出的難過。這家，這親情，說到底，即使口裏多嫌棄，其實還是留戀的。

而老人家，也因此事病倒，蜀中無大將，倔強的金仔，惟有硬着頭皮一力承擔官司。

「阿媽一見黃色車(以為是政府車)就心跳，細佬又唔識講，我咪四圍搵鄉紳、搵律師、搵區議員幫忙囉！後來有一次，法庭要罰款，我上法庭認罪，我同法官講我嘅苦況，個法官好同情，仲教我：如果妳有辦法證明，你間鋪早過政府出規劃藍圖之前，已經存在及做生意，咁就可以申請司法覆核，如果唔係下次一定封鋪，呢個係唯一機會。」金仔說。

她見到一絲曙光，重新部署，四處奔走，找了許多證人上庭，證明早在五十年代初已經幫襯過榮昌，也證實榮昌商店存在的日期，比那鄉郊用地條例還要早。她臨危受命，據理力爭，把性格上那種不到黃河心不息的狠勁爆發出來，終於上訴得直，2000年爭取到發牌。

佢份人就係夠硬正！去呢度去嗰度，搵幾多文件呀？金仔就係咬住唔放！唔係佢我都唔知點算！」母親說。

發牌那一天，距離接第一封政府信的那一天，不知不覺，已是八年光景。這長達八年的折騰，她歷盡艱辛，卻不知這原來是個醞釀的過程，在無聲無息間，把那稜角崢嶸的金仔，慢慢醞釀成成熟。

「攞到牌，我同細佬同阿媽都好激動！阿媽仲出幾十萬，鼓勵我同細佬將間鋪翻新，唔知點解，嗰一刻至真正覺得，間鋪其實自己真係有份，阿媽其實好錫我！一諗到呢度，我嘅眼淚不斷咁流……」金仔說。

傷害才懂包容

世事就是如此，有拆毀才有建造，傷害過才懂得包容。

冰封的關係開始慢慢解凍，她和細佬於是掏盡腰包，湊合母親的金錢，把一門心思都放在這半世紀的老店上，當從頭建立一個家一樣，改頭換面、重新打造。

「我同細佬夾手夾腳，逐塊逐塊磚運返嚟，又專登搵朋友响招牌度畫畫，我仲幫茶座改英文名，叫：Lotus cafe。蓮塘尾吖嘛？幾襯呀？」金仔說。

殘破的木枱，變成亮麗的雲石枱，門前多了鞦韆、夾道添滿小花，久違的蝴蝶也飛來了，替茶座帶來不少生氣。過去的暮氣頃刻間消散，一切仿如重新開始一樣。

「以前我得公仔麵、三文治幾款嘢食。而家有飯有麵有小菜有下午茶，幾十款都唔止。以前我得村民工友幫襯，而家多好多人嚟！」霆豐說。

八年了！變了身的榮昌，不單村民和工友仍來捧場，附近車房的師傅、學校的教職員、北區醫院的醫生護士、外國公司的大班、車會的成員、打哥爾夫球的明星……一到周末日，更是五湖四海區內外人都來這裏，感受那風光明媚的郊外氣息，把小小的茶座擠得水洩不通。

至於金仔，在這年間也像這小茶座一樣，不斷改變。兩年前結了婚，信了基督教，最近懷了BB，開始體會做母親的艱難，天天都待在這裏工作和休息，乖乖陪母親吃飯。電單車，也像年少的叛逆，放在車房裏封了塵。

「以前日日都揸電單車，而家就嚟做人媽咪，唔為自己都要為個細吖嘛！畢竟有頭家啦！」

她說罷，又挺着大肚子，跑到廚房幫母親，兩母女一個煮飯、一個煲湯，一個炒菜、一個斬雞，默默無聲的，為一班即將回來的兄弟姊妹弄晚飯，也為維繫一個家共同付上努力。

蓮塘‧美食

來榮昌，吃的不是山珍海味，而是一種尋常家庭的樸實和心思，像去人家作客一樣。 麵包凍了不好吃，給你煎一煎吧！豬扒當然不會用鬆肉粉，花點心機用刀拍鬆不更好？喉嚨不舒服嗎？ 來杯鹹檸水吧！幫你把鹹檸切開，效果會更好啊！就是這些體貼和心機，讓人在平凡的食物中吃出溫暖的滋味。

 豬扒包

麵包鬆軟，豬扒沒下鬆肉粉，只用人手搥鬆，下豉油、糖、薑等來醃。味道不誇張，卻有一朕家常味。

碎蛋牛角包

碎蛋用白汁撈勻，味道鹹鹹的，頗惹味。配酥香的牛角包，是下午茶的好選擇。

煎雞尾包

普通的雞尾包落鑊乾煎，熱辣辣脆卜卜又不油膩，好過一般茶餐廳叮熱咁求其。每天只賣100個，賣完即止。

BB 鴿 

用剛出生廿天的BB鴿來炸，皮很脆，肉不算厚，但肉質很嫩汁也多。

客家炆豬肉

豬肉以南乳、五香、八角等來炆，炆得很鬆化。配枝竹、鹹菜及木耳，有很濃郁的鄉土味。

豉油雞

雞以調過的豉油浸熟，吃落有淡淡豉油甜香。雞不算肥，肉質頗滑。

濃湯豆腐蛋角

以白胡椒豬骨做湯底，墊上豆腐及菜脯、肉碎煎成的蛋角，味道很香濃。

即磨咖啡

巴西的咖啡豆，和毗鄰哥爾夫球會用的一模一樣，味道頗香濃。值得一讚的是，附上的奶會像酒店般預先溫熱，很細心，不會破壞咖啡的溫度。

鹹檸水

鹹檸沖滾水，非常懷舊的飲品，用足一顆鹹檸來做，沒有偷工減料，還預先把鹹檸切開，方便出味。

紅豆冰

天津紅豆大粒又腍，奶味香，用碎冰，口感很好。

榮昌茶座地址：上水粉錦公路蓮塘尾村一號

電話：2670 3388 / 2671 3720

營業時間：7:30am-6:00pm

假日營業時間  : 9 :00am-6 :00pm 

後記︰寫給媽媽的一封信

親愛的媽媽：

這是我第一次寫給你的信，下筆千斤重。因為要挖出我對你的歉意和內疚，實在不易，畢竟這是我二十多年來不敢去揭的瘡疤。 其實我對你又愛又恨，由細到大，你都當我係男仔，連名都叫：金仔。你知不知，你對我的期望，令我承受很大的壓力？但我不懂如何處理，我以嬲怒表達不滿，以離家出走去逃避，以不屑的態度回應你，但這都不是我想的。我怕面對你的關心、你的提問，我更怕你知道我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為，與你的教導背道而馳。 媽媽，記得樓上有一張你生日時，我摟你親你的合照嗎？多少次我看見這相片時，心裏就很痛，不知為何我倆的關係，會弄到如此不堪。我很怕以後再沒機會如相中一樣擁你親你。但我實在放不低所謂的自尊和高傲，還自築了一道冰牆，踏進自挖的深淵裏。很多個晚上，我偷偷哭泣，日間卻裝作一臉剛強，因為我不要你覺得我軟弱。 你對我從沒傷害，只有教導，反之我不斷對你作出傷害。我一直以為你會放棄我，但你沒有。我也一直以為你我是獨立個體，互不相干，但今日我亦快將為人母親，親歷這血脈相連的親情，才知道，你我本為一體，你從我還未出生便愛我。 你知否？那次我洗禮，能再次伏在你膊頭上哭的感覺，是我期待已久的！是神的愛，將我和你之間的冰牆都融化，化成我倆歡欣的淚水！ 媽媽，請原諒我曾經對你所作的傷害！多謝你對我的不離棄和忍耐。願我有你溫柔、良善的心，和那無私的愛，去教導我的下一代。謝謝你！媽媽。

永遠愛你的女兒

金仔上